Week 11: 片面的聽覺 by Clee 無聲的蝌蚪、無聲的龜 能聽見的,只有蛙鳴,和我們那作為鏡子的聲音。
恐蟲者筆記(十一)
by Paula
日期:2023年4月3日 蟲蟲類別:搞幫派的
連日陰雨、潮濕的天氣,讓我們對“再次遇見那些質感恰到好處的泥巴”(關於這些“質感恰到好處的泥巴”詳見上一周的筆記)報以期待。然而,時隔一周後探訪同樣的位置,溫潤的小雨不在了,釣魚爺爺沒見著,泥巴又恢復了它一如往昔的粗糙、僵硬。哎喲,真正的限量版呢。
對香港仔的拜訪,來到今年的第二個季度。我隱隱感到,泥巴小隊正面臨著全年第一個關鍵性的“疲乏期”(為什麼說是“第一個”呢?我也不知道,直覺吧。也可能只是為了讓文體顯得更有氣勢。),對我們走過的路、看過的景,有點厭倦了。於是,四月伊始,我們踏上一條過去三個月從未走過的小徑。
在這一時節、這一天、這一刻,做出的這一決定,實屬偶然。沒有人對於這個決定有任何預設的期待,因此,也沒有人猜得到跟隨這個決定會引領我們遇見誰/什麼。因為偶然,才有遇見。在毫無計劃和準備之下的遇見,為日復一日、機械、重複、乏味、沉悶、緊張、全在意料之中的生活,帶來突發、意外、隨機、驚喜的,與平行世界裡某存在物的交叉點。
這一遇見,甚至可能改變我們其中某人/物的一生。我常常覺得“時間”這個東西很奇妙,如果不曾用60/24來規範它,那其實“時間”對於我們每個人/物來說都是不同的,我的“開始”,可能是它物的“結束”。
當然,此行我們沒有讓什麼東西“結束”,只是小心翼翼地“干擾”著它們。
“我這裡有好多蝌蚪!”Clee大喊道。
“我這邊的蝌蚪更多!”我回應道。
“你快過來看,真的好多好多。(肯定比你那裡多)”
“可是我的這邊、那邊全都是。(我的比你那邊多)”
我們誰也沒有“認輸”,默默在心裡較勁:切,你不過來我這邊就錯過了一個億(的蝌蚪)。
我眼前這汪約圓桌大小的淺溪底,密密麻麻佈滿黑點,好像有人在溪水里傾倒了一鍋瓜子。它們沿著石塊邊緣一溜鋪排開,聚集得頗有教養;有些靜止不動,有些輕啄岩石。我蹲下俯身察看,沒有一隻有腿。 “可能剛剛孵化出來。”我心裡暗自琢磨。
與之前看到過的蝌蚪不同,當我身子向前傾、靠近它們時,沒有一隻受到這個動作的驚擾。小H用手在池面上方揮舞,也沒嚇到它們。接著我們又做了更多的嘗試——跺腳、喊叫、吹起、投擲樹葉,想看看到底怎樣的方式最容易讓蝌蚪感應到“危險”。不過都失敗了,蝌蚪們完全忽視“危險”。還有什麼方法沒用過呢?直接碰它們?肯定還沒碰到就會躲開的吧。於是,我隨手拾起身邊的一條樹枝,慢慢潛入池底,沒反應;輕輕碰觸其中一隻的頭,還是沒反應;用力一些,它才微微移開身子。
“這些蝌蚪的生存能力應該不怎麼強,很容易被捕食。”我對剛剛的“試驗”進行總結。
“所以,青蛙(蟾蜍)媽媽才要生那麼多仔。”Clee補充道。
Tadpoles do have opinions. 這是前兩週我看到動物行為學家Vinciane Despret在她的一篇文章中所使用的標題,只不過她講述的對像是綿羊,Sheep do have opinions. Despret通過觀察其他動物行為學家觀察綿羊的實踐,肯定了她所堅信的一種“特殊的認識論立場“,她稱之為“禮貌的美德”(the virtue of politeness)。事實上,培養這種”禮貌“就是用自己的好奇心引領實踐。 Despret認為,這種禮貌迫使科學家盡可能避免“在我所研究的對象背後構建知識”,而是需要向它們的觀察對象,提出“對它們來說重要的事情”的問題。
Donna Haraway將Despret的“禮貌的美德”稱之為一種“去拜訪”(go visiting)的實踐模式。 “ 拜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要求觀察者有能力主動發現其他人(被觀察者)的興趣,或者說是福祉。培養好奇心驅使的“禮貌的美德”,需要重新調整自己的感知能力,並且“禮貌”地進行這一切!
但是這種“禮貌”是有風險的,因為觀察者其實預設了所觀察的對象具有“預先存在的特性和能力”。在Haraway眼中,這樣的“拜訪”如同進行一場“製造”主體和客體的舞蹈,主體、客體通過互動,彼此交纏,被觀察者只不過是觀察者偶然造訪時的遇見者,誰是主體、誰是客體,在舞蹈中已然不那麼重要。美妙的只不過是這一場遇見的交織,共同舞動出生命的韻律。
有趣的是,我最近“遇見”(與其說是閱讀,不如也稱之為遇見,能更準備地表達這些觀點在我內心的衝撞)馮友蘭先生對中國哲學的梳理中也提到類似的認識論立場。馮先生在解釋為何認識論在中國哲學裡從未得到發展的原因時指出:
“認識論的問題之所以產生,是由於主觀和客觀已經有了明確的界限。而在一個連續審視過程之中,還沒有明確區分主觀與客觀之間的界限,認識的主體和認識的客體還是渾然一體的。”馮先生告訴我們,中國哲學,無論儒家、道家、法家等等都來自於農民對於生活的觀察,是由此衍生出來的“連續審視中已予區分的概念”。
也就是說,農民懷抱原始和純真的心態,把直接認知的東西看作最為寶貴。中國哲學家們認為,“有”是明確的,若從直覺出發,物體原本就存在於那裡,為何好端端地反倒成為認知的客體呢。
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連續審視”之中“渾然一體”的主體和客體,還是用“禮貌的美德”來觀察對象,或是演繹一場主體和客體的舞動,哲學家們都試圖向我們指明“另一種”認識論立場。如果說,在觀察綿羊進食的時候多放一盆飼料,是一種“禮貌的美德”;那麼,我們在遇見蝌蚪的時候,在水面揮一揮手,是否也可以被視作為“連續的審視”呢?
懷抱著“禮貌的美德”,每週”去拜訪“同一個地點,這或許就是我們”遇見行走“每一周所進行的”舞蹈“,而”編舞者是一位魔法師“。
Tadpoles do have opinions.
參考書目
1.Despret, Vinciane (2006). Sheep do have opinions. In Bruno Latour & Peter Weibel (eds.), Making Things Public. Atmospheres of Democracy.
2.Haraway, Donna J.. Staying with the Trouble (Experimental Futures) . Duke University Press. Kindle Edition.
3.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194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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