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ek 4: 闖入者
by Clee
起名字原來是一種心理馴化 有了人名的野豬 似乎也有兄弟姐妹 也可以交朋友 是男孩子或者女孩子 性情溫順,或者桀驁不拘 但只要踏入林間的淺淺一步 靠近柵欄的邊緣 還是會本能的感受到危險 未知的危險 公園是爭奪的戰場 闖入的是他們 還是我們?
恐蟲者筆記(四)
by Paula
日期:2023年2月1日 蟲蟲類別:死於腹中的
在整個一月的行走中,我刻意保持著一種「日常」狀態的覺察力,即:不刻意「用力」尋找蟲蟲,以致於一不小心屏蔽了另一種美好;也會憑借經驗和往日印象,去記憶中常常遇到蟲蟲的場所張望。以期製造一種「意外」的遇見,或異想天開地用」比較分類學」來探索不同時空、季節,甚至心情之下,所能看到的差異。例如今天,不經意地抬頭,發現頭頂樹梢之間,看不到任何大木林蜘蛛,便忍不住揣測它們都在哪裡、做些什麼呢?
可是,我很清楚,這條道上遇不到蟲蟲,不代表那條道也遇不到;我看不到,不代表其他人看不到;人類找不到,不代表其他生物也找不到。不然,為什麼每次行走都能聽到震耳欲聾的鳥鳴(參考Clee錄制的#神秘的聲音 系列),不然,為什麼我們今天會撞見它?
由於還未到立春,傍晚的林子里光線並不是很好,它停在稍低於我視線的枝丫上,警覺地轉動著頭。明亮的栗橙色腹部特別顯眼,替昏暗的林子里點綴一縷不合時宜的艷麗;深褐色的面部與銀白色的頭枕部形成強烈的視覺對比,後者與翼尖處的白斑又剛好交相呼應。
像北紅尾鴝(Daurian Redstart)這樣每年10月來到、次年3月離開的鳥兒們,被稱為「冬季的訪客」(winter visitor)。如果香港的冬季沒有蟲蟲,那麼它們每年千辛萬苦從亞洲大陸的北方遷徙到南方,是為了什麼呢?我瞅著這只北紅尾鴝圓滾滾的肚子,嗯,應該有不少蟲蟲進入過裡邊兒了。
Photo credit: FB@Wildcreatures Hong Kong
不過,那個疑問還是在我腦海中揮散不去。原本毫不費力尋找就隨處可見的各款蟲兒,它們究竟都到哪兒去了呢?它們都在做什麼呢?自然而然的,下一個問題接著跳出來:香港有沒有四季?如果有,香港的四季該如何描述呢?
節 · 氣 · 物
所謂「四季」其實是對自然及氣候變化進行分類的方式,不同國家地區對季節有不同的定義,我們中國人肯定至少遇到過兩種方式來描繪一年中的季節變換。
第一種,用「數據」來劃分四季。這些數據可以包括:平均降雨量,例如大部分國土位於熱帶的泰國,只有旱季和雨季;平均氣溫,例如我們中國(除港澳台以外的其他地區)使用連續5天日平均氣溫到達10℃或22℃為分界線,來劃分四季(1);將12個月份平均分成四個大致相等的時段,這種簡單粗暴的的方式就是香港天文台所使用的標準(2)。因此,從官方的角度看,香港當然有四季啦,每年十二、一、二月固定不變為冬季,以此類推。「縱使你變化無常,我仍然是原來的我」,好酷的「港版」四季。
第二種,用感知到的現象對變化進行敘事。你一定會聽到「立春、谷雨、驚蟄」這樣的詞來描述季節,這樣的方式被古人稱為「二十四節氣」。然而,哪怕從小聽到大,你真的知道什麼是二十四節氣嗎?我不知道,至少在陪孩子一起閱讀《哇!故宮的二十四節氣》這套書之前(3),我完全不懂其中的奧秘。中國古代曆法中,古人通過觀天象、觀氣象、觀物象,來敘述時間,這些方式包括有四時、八節、十二月令、二十四節氣和七十二候,其中二十四節氣於2017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雖然我對「XX名錄」不是很感冒,但仍然不妨礙我喜歡先賢們感知自然萬物在一年之中變化流動的敏感度以及他們的大智慧。
可能根本不會有人留意到《哇!故宮的二十四節氣》這本書里每一個節氣開篇所寫的內容,以「白露」這本書為例:
「白露三候
一候鴻雁來;
二候玄鳥歸;
三候群鳥養羞。」
「候」,即是一種觀察到的現象。七十二候是二十四節氣的延伸和細化,它更加細膩、生動,具有韻律感和生命力。在對「候」的敘事中,古人敏銳地觀察到每一天,每一天(故意強調)中,與他們朝夕相伴的存在物的變化,特別是起始的變化,無論是「始鳴」、「始振」、交配、遷徙、萌芽、開花、結果……等等,都可以成為時間的參照。時間因而瞬間從一種「死物」被賦予了生命力。
請你閉上眼睛想象一下,白露「三候」欲表達一幅怎樣的生活畫面:
你在田間耕作,累了一天,坐在樹下啜茶,甩走臉上的汗水。這時你瞥見遠處一群排列成人字形的雁鳥在空中勻速前進,你的視線跟隨它們,直至消失在天際,你脫口而出:「鴻雁來!」;回到家,發現原本在屋檐下築巢安居的燕子一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群燕子簇擁在遠處樹梢上,準備前往(更)南方過冬,一陣冷風吹來,你打了個哆嗦,說:「玄鳥歸!」;清晨,你起床清掃院子里的落葉,麻雀比往常更頻繁地來到院子里覓食,為過冬做好糧食準備,你笑著喃喃自語:「群鳥養羞(羞:食物),群鳥養羞,哈哈哈!」。
「來」和「歸」這兩個動詞的使用,更令我不禁懷疑,難道創作這七十二候民謠的古人也住在廣東省附近?(因為香港的冬季可以看到大雁前來過冬,春夏則有家燕來港築巢育雛,非常符合白露三候的故事場景)
天、地、人,三者合一,好妙的一年。
古人用涉身性(embodiment)作為一種對時間的敘事方式。在這樣的描述中,時間不會固定不不變,而是綿延流淌;時間也不是1-12這幾個數字,而是自然萬物忙碌的身影,也是生命的節奏。如果我正在尋找對二元世界分類法(四季)的另一種更具涉身性的詮釋,那它不就是二十四節氣與七十二候嗎?
不知道從何時起,它們從有生命及沒有生命的物之動態變化被化約為數據(data),從二十四及七十二化約為四個季節,我們與自然的聯繫或許從那一刻起也被切斷。而我則通過與蟲蟲的「遇見」正在重拾這種古老的連結,對於我這個渺小的、毫無權威性的、平凡的普通人來說,每周行走同一個地方,讓我發現,香港也有所謂的「冬季」(能不能想到一個更適合的詞來代替?)。
休 · 滯 · 眠
一個月前,我曾與朋友閒聊最(不)喜歡的季節。朋友說:「我最不喜歡冬天,因為天氣太冷,縮手縮腳,我根本不想動。」或許是又想了想自己夏天的狀態,它繼續補充道:「夏天我也不喜歡,天氣太熱,懶洋洋的,讓人直犯困。」我笑著總結道:「人總是有各種理由擺爛,哈哈!」
回到第一個問題,蟲兒們,你們都在哪兒、幹什麼呢?
機緣巧合之下,我「遇見」了一本書:《Insect Diapause》。看完這本書後,我發現自己大錯特錯。是什麼樣的社會規範讓我不假思索地認為,人作為一種生命的載體,可以無視身體的正常訊號,而強行扭轉自然規律呢?是什麼樣的權力主宰之下,讓「正常」變得「不尋常」,讓「不正常」變得「尋常」呢?
先讓我們來上一堂英文課。Diapause這個詞不屬於常見詞(吧?),19世紀晚期動物學家造詞用來描述動物受到環境誘導暫時停頓生理活動的一種狀態,中文翻譯為滯育。如同許多哺乳動物的冬眠行為,滯育是蟲蟲們為了適應季節變換而演化出一種極其特別的生理狀態。與冬眠不同的是,冬夏兩季、生活在不同緯度的蟲蟲都可能出現滯育狀態。簡而言之,當自然環境(例如:乾旱)或氣候條件(氣溫過低)使得它們的食物變少,或者捕食者、病原微生物變多時,寫在它們基因里的調控機制就會被立刻啓動。也就是說,「睡覺」就是為了保命。(這絕不是說滯育=睡覺,因為不想再上一堂生物課,在此我用睡覺來比喻滯育。)
之前,讓我一直納悶的是,為什麼香港那麼溫暖的地方,都能夠發現一年中的不同月份,蟲兒非常明顯的數量和活躍性差異(如果你沒有察覺到這個現象,那麼你應該多與TMS一起去戶外散步!)。想想那些大木林蜘蛛(別跟我說蜘蛛不是昆蟲,那可能是因為你沒有明白我寫恐蟲者筆記的意義。),那些螞蟻,那些紅蝽,幾乎是一過12月就基本上看不到蹤跡。現在我明白了,那些所有我能感受到的低溫、乾燥,我能看到的候鳥,無不是對蟲蟲生存的威脅,所以它們要躲起來,「睡覺」!
是什麼觸發(onset)了它們體內的滯育開關,是什麼讓它們」犯困「呢?答案非常簡單,氣溫(temperature)與光照時長(photoperiod)。對大部分有滯育過程的蟲兒來說,白天變短/長、氣溫變低/高了就意味著要「睡大覺」咯。有趣的是,並不是一個種群中全部的蟲兒都能發育出滯育機制,滯育功能否寫入它們的基因受到一系列複雜的外界因素調控。例如,氣溫和光照的變化,在它們處於不同生命週期階段(例如:卵和幼蟲),決定了它是否能發育出滯育功能。此外,母親,甚至(外)祖母在其成長或懷孕階段受到氣溫及光照的影響,都可能決定子代的命運。所以,媽媽說了算!
它們所選擇的場所也影響到蟲蟲是否能安全、健康地度過滯育階段。不同款蟲兒會選擇在不同生命階段進入滯育,例如:作為卵、幼蟲、蛹、成蟲,甚至懷孕的成蟲進入滯育狀態。如果給你冬眠的機會,你會挑選在什麼地方睡覺呢?一定是隱蔽的、溫暖的、安全的場所。蟲兒也是一樣。它們通常滯育的場所像是落葉堆里、泥土里、粗糙的樹皮里。因此,當你在冬季去戶外行山時,請善待那些落葉堆。
並且,蟲兒會與鳥兒一樣每年遷徙到同樣的滯育場地,復蘇後再回到原處;不同的是,極有可能回到原地的蟲兒早已不是原來那個」它「(子代)。香港的小冷水(廢棄垃圾場)便是非常知名的蝴蝶過冬地。難以想象,那毫不起眼的身體,竟然規劃出如此精密的生存法則。
當然,滯育不是沒有代價。具有滯育能力的成蟲會以自己的低存活率、低生育能力、較小體型、更差健康狀況等等來交換這一次「長眠」。讓我想起了小美人魚的傳說,它選擇用優美的嗓音交換了健康的雙腿。但蟲兒幸運的是,它們無需在「睡」與「不睡」之間做艱難的選擇,大自然會決定它們的命運。無論是否滯育,對蟲兒來說總是優劣並存。這就是生活。因此,當科學家正在動腦筋將蟲兒的滯育功能照搬到人類身上,以期獲得延年益壽(長生不老)功效時,可要小心,活~久~見。
再想起,我與朋友之間的討論,在特別寒冷與炎熱的氣候下,會有一種不想要動的意向在我們身體里湧動,是完全正常的自然規律。如今,有了冷氣和暖氣,彷彿我們沒有理由在任何天氣下偷懶。因此,我們對正常的身體反應產生了羞愧感。我們的身體在社會契約的束縛下,不應停 · 滯,只能快 · 進。可是,想睡覺的時候,就去睡覺,多麼正常的生理需求,不是嘛?
不再在冬夏兩季有更多休息時間的我們,彷彿是一台被修理過的機器,早已不是在大自然中原裝出廠的身體。帶著這樣的身體繼續活著的我們,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呢?科學、技術、文化、制度正在齊心協力篡改我們的身體(posthuman既視感),有朝一日當我們也能隨心所欲地「滯育」一下,我們是對個體的身體擁有更強的控制力呢,還是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
想來有點可悲,活得還不如一隻蟲!
我很喜歡作者David L. Denilinger描述滯育的方式,他說:「滯育不應該僅僅被視作一次’暫停/重啓‘的過程,更像是在發育過程中的慢動作,是一道生命運作的動態軌跡。」
當季節的軌跡遇見生命的軌跡,它們在大自然的圖譜上交匯成一個點,接著繼續各自移動。
下一次活動,就是立春後了,期待會有新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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